毫无疑问，技术处的内斗不仅导致了整体力量的减弱，还造成了人心的痛苦。万家弼觉得受到了无情的排挤，因而显得非常消沉。相对于技术工作，他更喜欢生炉子，拖地，烧开水等杂务。他的忧郁感染了一部分人，也影响了一部分人。人事处的田处长见万家弼变了，担心他会想不开，就偷偷劝他开朗起来，说只要他努力，将来就还有机会。田处长还说：“你是最年轻的高级工程师，只要这次能挺得住，从此以后你很可能就会走上坡路了。”并不是田处长安慰了他，万家弼就会开朗起来的。如果是任道远那样的人当了总工程师，万家弼就不会这样了，但向耀明当了总工程师，他就不能认为自己还有什么机会了。他还差点把自己最近搞的碎石自动分级机图纸资料拿出来撕掉。幸好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，要是真那样的话，他可能要坐牢。
车间里的工人对万家弼的态度，是逐渐地由热情转变到了冷淡甚至冷漠。他们心里很清楚，纵使万家弼长了翅膀也难以飞翔了。绝大多数人都很能顺应形势，逐渐将向耀明当成技术带头人来尊重。本来准备称万家弼为“万总”的人，现在不得不打住而要改口了——叫向耀明为向总。时间稍微久一点，大家也就麻木了：好像谁当总工程师都一样，反正自己都是干活的。那些技术很差的工人还在心里窃喜：“技术差又怎样？没准将来也能捞个一官半职呢！”原来很尊重万家弼的那几个高级技师见了他也只是哀叹，既不能对他表示同情，也不能在他面前说向耀明的坏话。他们只和万家弼讨论技术，而对于技术队伍的调整却避而不谈。有的还故意说一些笑话给万家弼听，希望能再见到万家弼的笑容。万家弼是笑了，但那明显地是一种苦笑。
五车间的书记陈恩为最喜欢贬低技术的作用。还是万家弼刚开始搞设计的时候，曾经到五车间去测量过一台切削机的装夹部位，因为他要在那台切削机上加工装。当时陈恩为的态度很恶劣，说万家弼有意破坏生产，硬是千方百计加以阻挠。等工装设计成功，也调试过关正常使用了，并很好地提高了生产效率，保证了产品质量的时候，陈恩为又在万家弼面前装好人，说什么：“我们厂一向不重视技术，你就是搞得再好，也没人奖励你，还不如得过且过。”从那以后，万家弼就知道陈恩为不好惹了。陈恩为不仅不喜欢和技术处的人合作，还喜欢说风凉话。他早就对万家弼或其他技术人员说过：“技术对我们厂没什么作用，图纸有了就可以了，没有技术人员一样能生产。再说了，我们做的产品又不是什么高科技产品，要那么多工程师干什么？”他就不想一想，图纸毕竟是工程师画出来的，即使暂时不用画了，还得有人管理，更不用说将来总有要画的时候。
向耀明当上总工程师以后，陈恩为又频频出现在万家弼面前，带着他那惯常的、看破世情的笑容说：“看见了吧？我们厂不需要技术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也可以当总工。”他表面上是在万家弼面前说厂里用人不当，实际是在往万家弼的伤口上撒盐。
保卫处、工会、团委本来和技术部门关系不大，但向耀明当了总工后，他们的反应却很大。徐克睿、未占鳌和卓祥喜都很不赞成向耀明这样的人当总工，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合理的安排。徐克睿和未占鳌都不怎么熟悉万家弼这个人，但他们和卓祥喜一样认可万家弼的技术素质，认为只有万家弼这样的人可以胜任总工程师的职位。万家弼被向耀明排挤掉以后，他们也动了恻隐之心。有一天，他们三人借检查宿舍的机会，坐到了万家弼的卧榻上。卓祥喜先发表看法：“这下万工失去了一个好机会，厂里也可能会走入死胡同。让向耀明当了总工，我都不敢想象以后工厂会走向何处。如果是万工来当总工，我们厂就一定会有希望。这一点我有信心。”万家弼有气无力地说：“并不是由我来当总工工厂就一定能发展。影响工厂发展的因素有很多，既有技术方面的，也有管理方面的，还有市场方面的等等。但是，我并不能赞成让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当我们的带头人，因为那样我们的工作将会不可避免地走很多弯路，也可能会造成很多浪费。卓书记说得对，我们不得不担心工厂的前途。”未占鳌是个慢性子，虽然心里担忧，却平静地说：“这样下去，工厂会倒闭的。”他说起话来好像是无关痛痒。徐克睿说：“我们都老大不小了，还指望在厂里干到退休呢！一旦真的倒闭，我们就麻烦了。”接着，他们又开起玩笑来。徐克睿说打算去打猎，未占鳌说想开赌场，卓祥喜说愿意去宾馆做个泊车员。他们又对万家弼表示羡慕，说他以后还能找到合适的事情做，不用像他们那样干着急。万家弼却一点也不乐观，说他想回老家种地。徐克睿、未占鳌和卓祥喜都是明事理的人，也是老成持重的人，一般不容易冲动，遇事多半也就是议论议论，并不会付诸行动。
但也有一个人很冲动，他就是财务处的成微澜。成微澜是个会计，刚二十出头，才上班不到一年。他从各类账本看得出，厂里哪些产品获得了多少效益，相应的技术负责人是谁。他很快就了解到万家弼对工厂发展的作用比其他人都大得多。私下里又了解过万家弼的学历，能力等情况，这样一来他就非常推崇万家弼了。在他看来，陆运清一退休，厂里毫无疑问会提拔万家弼，除非厂长脑子有问题。没想到的是，厂长的脑子似乎真的出了问题。他又看向耀明，觉得他能进矿山机械厂就是对工厂的一个贬低，更不用说担当重任，又更不用说担当技术领域的重任。让向耀明这样才疏学浅的外行当总工程师，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，只有三岁小孩才会犯这样的错误。可惜的是，不仅厂长犯了这样的错误，还有大量的人也跟着犯这样的错误，似乎这样很合理，没有什么好奇怪的。
成微澜很想不开，因为他不愿意工厂走下坡路。于是他到处发表看法，竭力推举万家弼，毫不留情地揭穿向耀明的真面目。他还要求别人也跟他一样，坚决反对向耀明担任总工程师。尽管很多人都和成微澜一样有想法，但说到具体行动，却没有人愿意配合。
成微澜很失望，就不想干了。他还坐到家属区和生产区之间的那个门卫室的火炉旁，一边烤火一边发牢骚。他不是发向耀明或曹汇智的牢骚，而是发大家的牢骚，认为是大家没有用，全部都是胆小鬼，奴才相。他还说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把向耀明赶出去，任命万家弼当总工程师，工厂也就像样了，同时也就有希望了，而他这个会计也就有工作积极性了。当时门卫室里恰好坐着几个见风使舵、老于世故的懒汉懒婆娘，对成微澜的幼稚言论颇不以为然。有的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，有的说他是不知天高地厚，有的说他年幼无知，也有的骂他是精神病。当时值班门卫是个叫伍贵隼的年轻人，他平时就最讨厌技术处的人。看着他们一个个凭着一张文凭就能坐在办公室里轻轻松松地混日子，还要领那么高的工资，他有气。听到成微澜没完没了地为万家弼打抱不平，忽然就怒从心头起，拿出一根警棍就把他赶了出去。
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，人们看见成微澜的头比万家弼的头还要低，似乎是他自己被排挤，而不是万家弼。而万家弼一开始并不知道成微澜是为了他的失意而懊丧的。
许多人说成微澜幼稚，但没有人心疼他，而是看不起他。在一般人眼里，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这么不识时务，实在说明他智商不高。遭到白眼的成微澜不服气，又找到万家弼，问他：“你自己说说看，是你有资格当总工还是那个向耀明有资格当总工？你怎么能这样无原则地退让呢？就算你不为自己想，也该为厂里想吧？”万家弼也觉得成微澜太幼稚，听了他的话，急得眼睛都红了，不得不耐心解释起来：“谁当总工，这应该是上头决定，而不是我可以决定的。”成微澜还不放过：“那你争取过没有呢？你应该争取！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能力，我就不会让向耀明当总工！如果要通过选举来决定，就算全厂没有人投你的票，我都还要投你的票！我就不信会有人杀了我！”